触电巴黎墙 (第2/2页)
周延川抱着一摞工分簿站在阴影里,晨光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把出鞘的剑。
午后她收到个粗布包裹。除了斑驳的油画颜料,还有本《数论基础》。书页间夹着带齿痕的烤红薯,焦皮上画着歪扭的函数图像。林穗咬开甜蜜的橙黄薯肉,突然发现书脊处有道夹层。
血红的夕阳穿过牛棚栅栏,在地面烙下条形码似的阴影。林穗用刮刀挑开书脊,泛着樟脑味的图纸滑落——那是张1965年酒泉基地的燃料加注示意图,空白处标注着俄文修改意见,署名正是周怀民。
暮色渐浓时,谷垛后传来树枝划地的沙沙声。周延川在画满方程的地面抬起眼,看见林穗举着改造过的喷雾器,将他演算的黎曼猜想用靛蓝颜料喷在夯土墙上。
“这样就算暴雨也冲不走了。”她将苏联图纸折成纸飞机划过暮色,“你爹没做完的事,我们接着做。”
纸飞机撞上谷垛的瞬间,周延川突然握住她沾满颜料的手。他的拇指擦过她虎口,那里不知何时蹭了道朱红,像道新鲜的血痕。
更深的夜色里,王铁柱正将敌台录音带塞进公社广播室。磁带表面映出他狰狞的笑,那卷标着《红色娘子军》的带子,早已被替换成周延川念诵燃料公式的录音。
广播室的木门在王铁柱身后吱呀合拢时,林穗正用朱砂混着煤灰,在公社外墙勾画《春耕备战图》的轮廓。夜风卷起她缠在手腕的纱布,周延川昨天包扎时打的结松了,露出底下浅褐色的烫伤。
“导流渠的坡度不对。”
周延川的声音从梯子下方传来。他仰头时喉结的阴影落进中山装领口,指尖的粉笔灰在月光下泛着冷白:“按这个斜率,汛期会让下游七个村子的麦田变成泄洪区。”
林穗的画笔悬在半空。梯田线条在她笔下扭曲成黎曼函数的曲线,那些刻意设计的弧度里,藏着周延川教她的流体力学公式。远处打谷场传来柴油发电机的轰鸣,她突然想起2025年修复壁画时用的激光测距仪。
“你故意把防洪参数写进画里?”她压低声音,炭笔在墙砖上敲出摩尔斯电码的节奏。周延川的手掌突然覆上她握笔的手,粗粝的茧子擦过指节,带着硝化甘油的气息。
“别回头。”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后碎发,“张建军在谷仓二楼架了望远镜。”
林穗的笔尖顺势下滑,将原本严谨的工程图改成了夸张的宣传画。拖拉机轮子画得比谷垛还大,扛锄头的农民脚下踩着美帝卫星:“这样够不够‘备战’?”
周延川喉间溢出声几不可闻的笑。他递上混着铁锈红的颜料时,小指在罐底快速划了个∞符号。林穗瞳孔微缩——这是他们约定的危险信号。
暮色中传来尖锐的哨音。张建军拎着半导体收音机冲进公社大院,镀铬天线在暮色中晃成一道银蛇:“全体社员注意!今晚八点有重要广播!”
周延川收拾颜料罐的手顿了顿。林穗看见他后颈的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,那串伪装的烫伤疤下,真正的纹身图案正在发烫。她佯装失手打翻靛蓝颜料,借着蹲身收拾的姿势,用炭笔在他掌心写下:磁带?
他摇头,食指在泥地上画出半截导弹尾翼。潮湿的泥印在暮色中泛着铁灰,像道未愈合的伤疤。打谷场的喇叭突然爆出刺耳的电流声,王铁柱带着酒气的吆喝震碎暮色:“今晚要放苏联修正主义的罪证!”
林穗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她看见周延川摸向腰间的手枪状凸起——那是他自制的函数计算尺,黄铜刻度在暮色中泛着血光。公社食堂飘来熬猪油的焦香,与柴油味混成令人作呕的甜腻。
当第一个音符刺破夜空时,林穗正在修改墙绘上的云朵。那本该是《国际歌》的前奏,却变成了周延川低沉的俄语诵读:“…氧化剂与燃烧剂混合比3:7时,比冲可达285秒…”
周延川的瞳孔瞬间放大。林穗的画笔咔嚓折断,朱砂溅上他苍白的脸,像迸裂的血珠。打谷场的人群开始骚动,张建军举着语录本嘶吼:“抓里通外国的特务!”
“跑。”周延川撞翻颜料架,钴蓝与赭石泼成迷彩屏障。他拽着林穗冲向谷仓的瞬间,子弹般的玉米粒从脱粒机口喷射而出,在土墙上凿出蜂巢般的弹孔。
暗红色算稿在追逐中漫天飞舞。林穗的棉鞋陷进晒场松软的麦粒堆,身后传来王铁柱的狂笑:“早看出你们在画里搞密码!”她回头瞥见周延川撕开衣襟,后背的纹身在月光下泛起荧蓝——那根本不是普通纹身,而是用放射性颜料刺下的燃料配方。
粮仓顶棚的破洞漏下银河。周延川将林穗推上堆满麻袋的阁楼,自己转身迎向追兵。他解开中山装第三颗纽扣的动作,像数学家卸下伪装:“想要数据?过来量量临界温度。”
第一滴血落在陈年麦粒上时,林穗摸到了阁楼暗格的《列宾素描集》。泛黄纸页间夹着的并非画作,而是张曝过光的相纸——1968年酒泉基地的冲天火光中,周怀民将燃烧的笔记本按进儿子后背。
楼下的打斗声突然沉寂。林穗咬破手指在相纸背面速写,她的血混着显影液中的银盐,逐渐浮现出周延川昨夜埋在地窖的微型发报机。当王铁柱的砍刀劈开阁楼门板时,她对着满地麦粒轻笑:“你们要找的数据,早被麻雀叼去筑巢了。”
晨光刺破云层时,革委会主任的茶缸重重砸在《春耕备战图》上。被玉米粒击穿的墙洞里,露出林穗昨夜嵌入的镜片——阳光经折射在打谷场拼出巨大的ζ(s)函数图像。周延川的鲜血还凝在公式的零点上,像一串未解的密码。
“这是美帝特务的阴谋!”张建军指着数学符号尖叫。林穗蘸着露水在黑板报上画向日葵,花盘里的籽粒排成二进制代码:“主任您看,这明明是‘备战备荒’的艺术字呀。”
王铁柱的砍刀还嵌在粮仓梁柱上,刀柄缠着林穗的红色围巾。周延川失踪的第七天,她在河滩发现他留下的野菊标本,花瓣排列成斐波那契数列,茎秆上刻着新坐标:东经109°42',北纬34°56'。
那夜暴雨冲毁了三号堤坝,却冲出了深埋的苏联气象卫星残骸。林穗在锈蚀的舱体上喷涂《天河图》,用银河的走向掩盖燃料箱的裂痕。当KGB的监听电波掠过秦岭,她正把周延川的微分方程谱成山歌,由放羊娃传遍七沟八梁。
冬至那天,失踪的记分员带着冰碴归来。他推开知青点木门的瞬间,林穗的炭笔正停在墙绘最后一笔——他教她的纳维-斯托克斯方程,化作春汛中跃起的鲤鱼,鱼眼里嵌着从卫星残骸拆下的光学玻璃。
“莫斯科方面破译了墙绘。”周延川的围巾结着霜,掌心躺着枚变形的子弹头,“但他们的解密专家说…这是立体主义风格的防洪手册。”
林穗将烤红薯掰成两半,蒸汽模糊了墙上的鲤鱼。当王铁柱的搜查队脚步声再次逼近,他们同时把手伸向颜料箱底层——那里躺着用钛合金颜料管改装的信号发射器,管身上刻着1976年的第一道晨曦。